忆往矣,惜画魂:旅法三剑客之朱德群、赵无极
朱德群、赵无极先生生前好友,《朱德群》一书作者
摄影艺术家吴钢老师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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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材收集:蓝寻
采访:彭子琪 蓝寻 撰稿:蓝寻 翻译:Marion DAL BELLO "我画画的感觉是壮游!面对画布,我的感性会爆满膨胀。我会用画笔去闯荡那未知之地!" 朱德群 "我不怕老去,也不怕死亡,只要我还能拿画笔、涂颜料,就一无所惧,我只希望有足夠时间完成手上的画,要比上一幅更大胆,更自由。"
赵无极 "他们是从中国走出来的画家,是在国内就接受了正规的系统的法国绘画教育的画家,是最早的一批能够融入到西方绘画潮流里面的画家,这种机遇和接受教育的连贯性和系统性,在当时在留在国内和来到国外的中国画家中是十分少见的,这种解放了禁锢和充分吸收西方绘画元素的先决条件,造就了朱德群和赵无极两位大师,在年轻时代就形成了各自独特的中西合璧画风。"
吴钢 朱德群正在创作赠送给上海大剧院的巨幅油画《复兴的气韵》 (摄影吴钢)
又是一年春,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伴随着崭新一年的艺术展览活动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法国这个“浪漫诗意”的土壤里枝繁叶茂,转眼苁蓉翠绿,积木成林。这其中令人颇为瞩目的是由蒙提切利基金会(Fondation Monticelli)举办的从2015年3月12日到10月4日的首个朱德群先生大规模纪念回顾展。展览主办方将这次纪念回顾展命名为“海蓝之恋”,其惋惜留恋之意可见一斑。这位以中西合璧的方式展现抽象艺术的东方大师无疑也被法国人民深深爱戴着,而他的离去仿佛是将一本记录了中西艺术融会发展的经典之作黯然闭合,那些保留着青葱少年在异国他乡追逐艺术和梦想的一幕幕宛如黑白老电影,在不经意间闪现,在记忆里存放。 着手准备吴老师的采访是开始于今年的年初,从朋友那里听说巴黎中国文化中心准备为已经仙逝的赵无极先生做回顾展览,几乎是同一时间,朱德群先生在马赛的回顾展也进入了准备开展的阶段。这两位在艺术探索道路上曾共经风雨的老伙伴,在走完了八、九十年的人生之路后,带给后人的不仅仅是震撼心灵的旷世杰作,更多的是对一代大师潜心艺术、洗涤灵魂的无限追思。在准备巴黎中国文化中心4月1日开展的《赵无极版画油画作品展》期间,作为赵无极和朱德群先生生前好友的吴钢老师睹物思人,回忆其陪伴好友朱德群走完人生最后阶段的点点滴滴以及在完成《朱德群》一书时的种种情形,吴钢老师在接下来的采访中为我们娓娓道来,那段属于旅法三剑客、属于在法国的华人艺术群体、属于每一位奋斗在中西艺术成长史上的艺术家的峥嵘岁月。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认识的朱德群和赵无极 艺·视·界杂志(以下简称艺):吴老师,今年是特殊的一年,我们知道,在马赛蒙提切利基金会为朱德群先生举办了大型回顾画展,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也在四月份为赵无极先生举办了展览。既当年的旅法三剑客到今天,伟大的艺术家走完了他们的人生,也留给后人无限的感怀。您作为朱德群先生和赵无极先生的朋友,能和我们讲一讲两位大师是怎样走上了旅法学习的道路的吗? 吴钢(以下简称吴):首先你提到了今年在马赛的展览,这是朱德群老师的一次大规模的回顾展。为什么要在马赛做这个展览呢?七十年前,朱老师坐船抵达法国的时候,在马赛港口登陆,马赛是朱德群第一步踏上法国土地的地方,所以他对马赛有着特殊的感情。当时在马赛的侨领钱直向,受著名的旅法社会活动家李石曾的委托,亲自去马赛码头迎接朱德群,请他在饭馆里吃中餐,并把朱德群送上了去里昂的火车,之后才开启了朱德群在法国的成功之路。这次展览选在马赛也是纪念朱老师来到法国70周年。赵无极的展览今年在(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举办,也是经过一年多的筹备,经过各方的共同准备和筹划,最终能够成功举办。这两位大师在国际艺术市场上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为什么他们的画作就能博得各方面的重视和高度评价,这里就要从他们开始学习艺术的时候说起了。 赵无极、朱德群和吴冠中这三位大师都是杭州艺专(浙江美术学院前身)的学生。说起杭州艺专,这是一所很特别的艺术教育机构。是由著名的教育家蔡元培组织建立,由旅法艺术家林风眠担任院长。林风眠早年在巴黎学习,受到在法国巴黎艺术教育模式的熏陶,回国后,创办杭州艺专,将一整套巴黎当时的艺术教育体系注入教学实践中,并直接引用巴黎美术学院的教材,将西学中用,为学生创造了适应西式美学教育的土壤。当时杭州艺专的教师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例如吴大羽,他也是早年留学法国,在教学中全面引入西方的绘画体系,令当时还是学生的朱老师印象深刻。可以说杭州艺专是这三位绘画大师的起点,他们接受了当时中国唯一一所与世界美术体系接轨的艺术学府的系统教育,为他们后来旅法学习的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艺:朱德群先生和赵无极先生在来到法国之后,二位大师的绘画风格大体上是经历了怎样的转变呢 ? 吴:赵老师和朱老师分别是在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来到法国的,当时的法国正值新旧思潮交替阶段,绘画风格也处在对抽象和具象交互研究的时期。从康定斯基的抽象图像探索到波洛克的抒情线条组合,大胆引用新元素是当时法国艺术的主流方向。对于刚刚来到法国的朱老师和赵老师而言,他们在国内的国立艺专学习时已经受到了西方的教育和熏陶,比较容易与法国的绘画风格接轨。但是能够真正融入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环境之中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们的画风从原有的附带浓烈东方色彩到经过无数调整、变更、转型之后,逐渐形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抽象抒情主义的风格。这个过程对于艺术家而言是曲折艰辛的。例如,朱老师刚到巴黎的时候,为了能够更好地融入法国绘画潮流,对于同一个题材,他会绘制两幅作品:一幅是按照传统的方式进行具象的描绘;另一种是按照当时的创新画法做出抽象的描绘,之后请教专业人士的意见。经过反复的修缮和改良,朱老师将自己的绘画特色和抽象元素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了独一无二的朱德群抽象风格,而赵无极老师也是一样,在不断的尝试中融入自己的东西,从而造就了一代大师的独特绘画技巧。 艺:您提到了两位大师在长时间的艺术创作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那么是怎样的独到之处使得他们的作品在西方绘画界得到了极高的认可和评价呢? 吴:这两位大师的成功,关键是他们在艺术作品里展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这一点在法国是绝无仅有的。例如赵无极50年代的作品,是以象形文字做点缀的,他画作中类似于甲骨文一样的符号是他当时作品的一大特色。象形文字是带有深厚中华文明底蕴的神秘符号,将它融入在艺术创作中使得赵老师的作品既独特又暗含中国传统韵味,法国人从这些有深厚文化底蕴的艺术作品中,开始朦胧地认识了中国文化,从而令赵老师的作品在法国逐渐受到了重视。在朱德群身上,我们能看到同样的中华文明痕迹。朱德群出身于书香世家,从小受到父辈崇尚传统书画、书法的熏陶。他自幼习字练笔,毛笔书法功力相当深厚,尤其是狂草书法,笔触传神,沉着有力。朱德群的书法作品在市面上很少见到,但是他生前一直在练习书法,几十年如一日。在他的油画作品里,我们能看到中国毛笔书法留白的痕迹。在朱老师的画作里,巨幅作品的色块很多都是他从上到下一气呵成完成的,就好像是完成书法里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凭借着自身身材高大、手臂长的优势,朱老师能够完成一般人无法实现的一笔到底,力透纸背的大幅绘画作品,这在油画作品中极少见到。 艺:在您看来两位大师的艺术风格是结合了中国传统元素的西化,但是这种西化的表现形式在当时并没有被一些中国传统的艺术形式所接纳,那么两位大师笔下的抽象应该怎样被理解呢? 吴:对于抽象的含义,朱德群先生曾经这样定义:将杂乱无章的颜色(色块)归纳成明暗相间、色彩绚丽而又赋予欣赏着无限遐想的抽象作品,就仿佛将晦涩无序的音符排列组合成优美的乐曲一般。我们从朱老师的抽象作品里,可以看到浓重厚实的低音部元素,也有轻快响亮的高音部乐声、又有华丽跳动的华丽乐章……。在多年的绘画生涯中,朱老师将看似抽象难懂的“音符”以其独有的方式来排列组合,并不断探索着谱出最完美的“收音”,从而真正做到“多一笔嫌多,少一划嫌少”的恰到好处之境。就好像听我们熟悉的《梁祝》,这是一首以西洋乐器演奏的中国传统乐曲,在优美的乐曲中,我们感受到萌动的爱情、世俗的压力、挣扎着反抗、化蝶后的浪漫和激情……,但是眼前什么具象的形象和表演都没有,这就是抽象的音乐的魅力。在这首名曲中,每一个音符的排列都是无法更改的,而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音符,就好像朱老师手中的色彩,在画布上悠然谱出最完美动人的乐章,给世人以无限的、美好的遐想。 艺:吴老师,在您与二位的接触中,有哪件(哪些)事情是让您记忆犹新、终身难忘的呢? 吴:说到难忘的事情,其实有很多,印象最深的还是陪伴朱老师一起见证了2002年捐赠上海大剧院巨幅油画作品《复兴的气韵》这件事情。我亲身参与了整个捐赠活动的策划和实施,现在回想起来,许多细节还都历历在目。当年上海大剧院落成时,作为由法国著名建筑师夏邦杰设计的最具现代化特色的歌剧院,大家都在期待着在这个艺术的圣地锦上添花,安置一幅有分量的绘画作品。时任上海大剧院院长的乐胜利先生与我一起去拜访了朱老师,朱老师欣然同意,表示要把他最好的作品献给祖国。从实地考察、准备小样到定制画框颜料再到绘制作品,整个创作过程经历了半年之久。这幅作品长有7.5米,宽则4.5米,重达350公斤。在拆卸和运送到画室创作的时候,由于它太大,工人们不得不将画框设计成巨大的九宫格形状,并把画框过长的木柱从当中斜着锯开,当中用穿钉固定。之后又由于高于画室的房梁,在竖立起来作画时有妨碍,所以又锯掉了一小段房梁才解决了问题。由于没有如此大幅面的油画布,又不能在画布中有接缝,朱老师特意去画商处定织了这个巨大的画布。而且在选用颜料上,为了能够将成画卷轴运输,朱老师特别定制了一种在画面风干之后卷轴时不会形成表面皴裂的颜料。这种颜料在当时只有小包装的商品,而为了配合朱老师的作品创作,供应商特别制作了大桶的颜料,为朱老师专用。这幅作品在绘成之后,先是在巴黎市中心古老的歌剧院进行了展出,之后才拆卸、卷轴运到了上海。当时在上海大剧院布置这幅作品的时候,我和为朱老师制作画框的马罕先生都在现场,凭借精湛的工艺,马罕先生指导工人将朱老师的巨幅作品悬挂起来,在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仍旧是十分牢固,没有出现任何的倾斜或者颜料下坠的问题。 艺:是这一次的经历让您有了要撰写《朱德群》一书的想法吗? 吴:写这本书是在十几年前,国内的河北教育出版社找到我,希望我能编写一下朱德群和赵无极两位大师的传记。由于河北教育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一系列已故艺术大师的传记,例如齐白石、徐悲鸿、潘天寿、傅抱石、林风眠等,所以他们希望能继续出版一些依然在世的艺术家的传记,尤其是朱德群、赵无极和吴冠中这三位大师。当时吴冠中的传记已经由他在新加坡的儿子吴可雨完成,而朱德群和赵无极的两本,出版社就委托给了我。我本身的工作很忙,只能在休息时到朱老师的画室,用录像机采访记录。朱老师身上别着我给他准备的无线麦克,接收器就安在摄影的机器上,所以他的声音影像全都无障碍地完好记录下来。回到家,我就把这些采访的影音资料整理成文字,成稿之前拿去给朱老师看,很多地方朱老师还做了亲笔改动,这些珍贵的手稿我至今都还留着。 艺:朱德群先生本人对这本书的评价是怎样的? 吴:这本书到朱老师手上时,已经是朱老师卧病在床的时候了。这件事情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人很伤感。我当时拿到刚刚印刷出版的《朱德群》,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朱老师,这本书结晶了我十几年的心血,也是最详实地记载朱老师一生的回忆录,所以我一刻都没耽误,在联系了朱老师之后,接下来的周日就准备好和我夫人一起去看朱老师。那一天正好是大年三十,我和夫人包了饺子,正准备出发时,接到了朱师母的电话,说朱老师生病了。我去医院病房探望时,抢救过来的朱老师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是在病床上看到他的这本回忆录的。这本书是最后一本写他的书,也是唯一一本陪他走完生命旅程的书,虽然没有只言片语,朱老师当时看到这本书的时候,想来心情一定是十分欣慰的。因为我本身工作繁忙,这本朱德群的书拖了很久才出版。至于第二本赵无极老师的传记已经不可能完成,我在朱德群的书截稿完成后,最后一次到巴黎十四区赵无极的家里去拜访他时,他非常高兴,半躺在沙发上,双腿放在脚垫上,很长时间里不停地讲话,兴致很高。口齿虽然清晰,北京话依然纯正,但是已经听不出来他要表达和描述的事情的中心思想了。 艺:两位大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他们留给世人的每一幅作品都是鲜活的,越来越多的人渴望能够收藏一幅大师的亲笔作,而如今的艺术市场对两位大师的作品也是有着很高的诉求,您又是怎么看的呢? 吴:无论过去和今天的市场是怎样的,可以说朱老师和赵老师在法国几十年的艺术生涯里对创作的态度没有过任何的改变。不仅是对艺术创作始终抱有热情,他们的生活状态也几乎和几十年前刚来到法国的时候是一样的。朱德群老师刚到巴黎的时候,住在很小的房子里,由于房间空间的问题,他那时几乎没有大幅的作品。他当时唯一创作的一幅大型作品,还是因为在卢浮宫附近的画具用品店里发现了很便宜的大的画框,他买下之后和朱师母两个人一路抬回了他们住的巴黎20区。作画的时候由于没有办法远距离观摩整体画面,朱老师还用了缩小镜,把画面整体缩小了之后再统观全局。朱老师曾经说过他最希望自己的画可以卖的不贵,能够让喜爱他作品的寻常百姓人家也可以买得起。赵老师也创作了大量的石版画,虽然比起油画,石版画费时耗力,又比油画的价格低了好多,但是赵老师仍旧希望这些他亲笔签名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爱好他艺术的人买到、能够买得起。这两位绘画大师和他们远在北京的同学吴冠中一样,生活一贯简单而朴素,即使是在成名之后,他们也住在普通的房子里,开着普通的汽车。他们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潜心艺术创作上,对于市场走向和价格从来没有特别的关注。曾经有不少人打电话向朱老师表示过祝贺:“祝贺您的画拍出了……价格。”朱老师总是说:“谢谢,不过这个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都是买家之间在炒来炒去。”不为市场所动,安于平淡生活,全身心地创作,这才是伟大的艺术家的成功之路。 艺:那么在您看来,对艺术作品的收藏,还是要重视其本身艺术价值的? 吴:艺术品收藏是出于爱好,艺术品投资是为了盈利,两者都是合理地存在,共同繁荣了当前艺术市场。对于艺术作品的欣赏也是因人而异的,有人常常问我写实的作品好还是抽象的作品好?我觉得艺术品只有好和不好之分,没有创作风格上的好坏之分。写实和抽象,就像中国画和西洋画一样,有画得好的,也有画得不好的。好像你走进饭店吃饭,不管是粤系还是鲁系,不管是中餐还是西餐,都有做得好的,也有做得不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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